2019-11-26 18:23:41
▲杜凡章在檢查一株準備用于制作標本的植物。
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周勉攝
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周勉
“以前我是頭老虎,現(xiàn)在我是只病貓”。只有了解杜凡章的人,才知道這句話背后有多大的心理落差。
地處常德市石門縣的壺瓶山曾是“湖南屋脊”,這片原生之地被譽為“植物王國”“歐亞大陸同緯度帶物種譜系最完整寶地”。土著農民老杜,用了30多年時間,在壺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管理局建了一座囊括山中所有植物的標本館。
對于壺瓶山的了解,沒人比得過他。1987年2月28日,曾經(jīng)在林場上班的杜凡章,因為踏實可靠,被推薦到壺瓶山自然保護區(qū)管理局從事護林員工作。因為熱愛和熟悉植物,漸漸地,杜凡章開始將工作重心轉移到植物標本制作上,并開始為建設標本館奉獻自己的全部。
2017年底,70歲的老杜退休了。上萬個在山中跋山涉水采標本、風餐露宿搞科研的日夜戛然而止。像是被時間猛拽了一把,老杜不得不倒跌進在他看來寡淡無味的日常生活里。
“我去村里串門兒,那些老頭跟我聊種田養(yǎng)豬,我沒興趣,就跟他們扯植物的事,對方聽不懂,我又郁悶。”在老屋的院壩里,老杜看了一眼院角那片種滿白絲茅、虎杖、金光橘和薄荷的花圃,跟記者吐槽,“太小,擺弄久了也沒意思。”只好安慰自己,退休了至少可以多陪陪家人。
“以前堂客說我是野人,10個春節(jié)有8個不在家。我說這沒辦法,局里很多同志都比我年輕,又是外地人,我不值班誰值班?女兒還算支持我,但有時候也受不了,就生悶氣。”
最近,老杜每天都去新房工地轉轉,打算“為家里的大事兒上點心”??蓭в浾呷⒂^時卻又“露了餡兒”。他徑直走進一個房間,在窗臺前抬起雙手,一邊比畫,一邊笑嘻嘻地說:“我準備在這里放張書桌,到時候可以天天看書。”
“只要是植物相關的,我都看。我給你說,30年要是沒看到一億個字,就不叫看書!我做的筆記都有幾百萬字了。等房子修好了,我就坐在這里慢慢整理。”好像是找到了開瓶器打開一瓶酒咕嚕嚕喝起來似的,老杜亢奮地說著。
電話響了,是徒弟陳振法又有問題請教,這樣的場景在退休的一年多時間里出現(xiàn)了30多次。不到5分鐘,耐心、急躁、嚴厲、和藹的表情在老杜臉上全過了一遍。說完電話,記者提議去標本館看看,他嘀咕了兩句,說:“走!”
車子在山間繞了無數(shù)個彎,穿過兩個人工開鑿的隧道,40分鐘后到達管理局。下車后的老杜把手背在身后,眼睛望著辦公樓二樓的一排房間,快步走了上去。
“杜伯好!杜伯好!”老杜前腳踏進標本制作室,幾個年輕人后腳就跟了進來。兩年前,當記者第一次見到老杜時,局里的年輕人就曾說過,“把這里所有人加起來,都不是杜伯的對手”?,F(xiàn)在老杜退休了,難得見到一次本人的新人們自然不愿錯過機會。
“有花有果的必須各采一份,雌雄一株的必須三份——雌花、雄花、雌果。”給大家仔細講解、親手示范之后,老杜和陳振法一起來到走廊盡頭的標本館。3080種、228科、數(shù)萬份植物標本,全部由老杜采回,或親手或經(jīng)手制作而成。同一種植物,不同花期果期、不同海拔環(huán)境都有。因為極具科研價值,標本館被中科院列入“中國植物標本館索引”,每年吸引著數(shù)十個國內外科研團隊到壺瓶山開展實地研究。
“找不到路,喊老杜”。過去,每個團隊必點名要老杜當向導。他對壺瓶山令人驚訝的熟悉有兩點體現(xiàn)得最明顯:一是“指哪打哪”,不管找什么植物,只要山里有,他能脫口而出精確位置,從未失誤。二是“問一答三”,不僅能準確告知每種植物的科屬種,還能說出它的生長環(huán)境、是否有藥性以及能治什么病。所以最權威的專家們,都尊稱他為“杜教授”。
“有一回我們6個人在懸崖邊的一條小路上采標本,一頭羚羊受了驚,從我們頭上蹦過去,蹬下來的石頭把6個人的帽子全部打飛了。”老杜說。
年輕時的老杜其實是村里一名獵戶,為了不讓莊稼被破壞,也獵殺過不少野豬、黑熊。每每要專門進山打獵時,甚至事先還要“作法”,以求滿載而歸。后來因為勤奮、可靠,被推薦當護林員。剛到管理局那會兒,只負責進山團隊的向導和安全工作。沒多久,看著外來的專家對自己家鄉(xiāng)的動植物如數(shù)家珍,自稱“壺瓶山土著”的他感到“面子上有點過不去”,便拜各路專家為師,刻苦鉆研。
“對我影響最大的有三個人,他們鍛煉了我的腳力、眼力和腦力。”老杜說,“第一個是中科院植物標本館館長李良千,1987年我第一次進山采標本,就是老李帶的。整整3個月沒下山,我的基本功就是那個時候打下的。”
“第二個是現(xiàn)在湖南省森林植物園的書記彭春良,他比我還小20多歲,但是植物辨識力相當厲害。”
“第三個是武漢的王詩云。尤其跟他學了很多高山植物的知識,后來我還幫他帶了不少學生,當然這個是相互學習。”
“我從1990年開始養(yǎng)成記筆記的習慣。不記不行,光靠腦子裝不下那么多東西。”老杜說,退休那天他把宿舍里的筆記本裝進麻袋帶回家,“差不多有30斤”。
陳振法通過柜門上的索引才找到的標本,還是在老杜記憶里的位置上。半個小時過去,因為房間里熏得人睜不開眼的濃稠的樟腦味,記者出來透了好幾次氣,老杜卻始終如癡如醉。“這些都是壺瓶山的寶貝。你看這份散血丹,茄科植物,只在山里一條路邊找到一蔸,萬一發(fā)個泥石流,它就在壺瓶山絕跡了。”
來到隔壁的閱覽室,老杜取出《中國高等植物》其中一本拿在手上不停摩挲,這套將近8000頁的圖書曾經(jīng)是老杜每天的睡前讀物。在他的理念里,保護生態(tài),不光要從大處著眼,更要體現(xiàn)在小處,一花一草、一樹一木都值得善待。
采訪結束時,記者打算用車送老杜回家未果。大家圍在他身邊,都想讓“杜伯”能在局里小住兩天。因為制作標本長期接觸福爾馬林、砒霜和氯化汞,老杜如今的身體狀況并不算好。他卷起衣袖和褲管回應大家的關心,大片紫紅的斑瘡實在太過扎眼。說起病情,無奈的語氣里又讓人隱隱感受到一絲驕傲。
他一定認為,那是壺瓶山授予自己的勛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