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-12-12 11:27:00
■尤凌波
農(nóng)家生活恓惶,一年四季,除非是要為娃娶媳婦嫁女咧,葬埋老人咧,這才在院子里搭棚支桌子壘灶臺,割肉買菜打燒酒,請廚子做席面,所有親戚來客,朋友鄰里,主家門中,幫忙打雜的,依序輪流坐在桌前,連吃帶喝,美美地坐上一回席。除此而外,即便是過年,也不過炒上幾個菜,炕上被子疊起,放上一張小炕桌,一家老小難得在這熱炕上,濟(jì)濟(jì)常常地團(tuán)聚在一起吃頓飯。
平常間,各家大人碎娃,吃飯時,一般都是一人端個粗瓷大老碗,碗大盛得多,省得來回跑,碗粗瓷厚就保溫,碗底墊一塊粗布,以防燙,吃畢了還能擦汗擦嘴,巷道口的皂角樹下,就地一圪蹴,天南海北,胡吹冒撂,邊吃邊諞,人們把此情景叫作老碗會。
不是莊稼人不懂得享受,誰不知道坐在桌前,七碟子八碗的日子囊哉,倭也(舒適)!而是平素間桌子上實(shí)實(shí)擺不出個啥來。一日三頓,早上除了紅芋糝糝,苞谷面粑粑,還有就是一盤子漿水菜。晌午稍好些,也就是個連湯面片,下些燣野小蒜。黑咧嘛,洋芋拌湯漿水菜。你說上了桌子有啥意思?有啥坐頭?
陽春三月,天就變長了。農(nóng)村人晌午飯吃得遲,直到兩點(diǎn)多了,男人們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屋里。婆娘們是不敢耽擱的,鋤了半天麥,又困又餓的男人,敢見按時吃不上飯,不是尋著挨罵哩嘛!所以,面早早就搟好、切好晾在案板上,水也已燒開,男人一進(jìn)門,面就下到了鍋里,怕飯稀,又?jǐn)囆┌让鎿?,做成了一鍋糊涂面片。先給男人舀了一老碗,接著是娃們家,最后是自己,一家子每人端著一老碗糊涂面,來到了巷口大皂角樹下。
黑黢黢的皂角樹枝梢,這時已萌生出了淡黃色的葉片,太陽剛剛偏西,曬在身上暖洋洋的。不一會兒,各家老少基本上都端著碗?yún)R聚到這兒了,搭眼一看,基本上都是糊涂面,就像一個鍋里舀出來的。女人、娃娃們離得稍遠(yuǎn)些,坐在石頭或小板凳上,男人們則統(tǒng)統(tǒng)就地一圪蹴。雖然餓了,但飯還太燙,放下老碗,先掰一塊苞谷面粑粑吃著,就此開諞。
“今天早上村上的大喇叭聽了吧,說是中央有個啥官畢咧,跟以前大領(lǐng)導(dǎo)一樣,還是得陰病(因?。┧赖?。”一個人挑開了話題,立刻就有人接上了:“你說也怪,那么大的官,油揌面的日子過著,一天三頓然面地咥著,還光得陰病。不像咱農(nóng)民,吃得瞎,也沒見誰得過陰病,咱得的大概都是陽病吧?”接著從蘇聯(lián)電影中瓦西里是誰的狗腿子(不知道保鏢或警衛(wèi)一詞),到隊(duì)上的大種馬老得都跨不上母馬背了,天宮地府人間,莊稼牲口雞犬,婆媳打捶,父子鬧仗,家長里短……其間,也有抬死杠的,相互懟一通子的時候。反正這一通諞呵,要不是后晌還要到地里干活,恐怕天黑了也沒個完。
日子最好的是忙罷那一段時間,新麥子收了,苞谷正在搶種,婆娘們知道這段日子男人辛勞,新磨的面蒸皮子,攤煎餅,搓麻食,搟長面,烙油旋,烙鍋盔……一天三頓換著花樣做著吃。這時,從一個大老碗變成了一大一小兩個碗,那小碗里一般都是辣子蒜水水,蘸著水水吃煎餅和鍋盔哩。
說農(nóng)村人儉樸是夸贊,換一句話說也就是小氣、吝嗇,但這時,卻相互把自己的吃貨讓給別人吃,同時也把別人的拿過來吃,換著吃呢。
來得最遲的是一個壯漢,后頭跟了三個娃娃,飯是壯漢做的,按說關(guān)中道上的男人一般不做飯,也不會做飯,因?yàn)槭峭忸^人,做飯是叫人笑話呢。但壯漢媳婦才得了肺病走了,那時人們多得肝炎、肺癆、貧血等病,不像現(xiàn)在人們愛得糖尿病、高血壓、心腦梗。媳婦走了,娃們還小,所以壯漢忙了地里忙屋里,遠(yuǎn)遠(yuǎn)地、默默地坐下后,看了一眼其他人的飯食,便低下頭和娃們家吃著碗里半生不熟、薄厚不勻且沓在了一起的面片子。才吃了幾口,就有幾個婦女已從自己屋里端來了麻食、油旋子,遞給了娃:“看我娃可憐地吃的這是啥嘛?給,我娃先吃這!”說著自己和娃娃的眼圈都紅了,壯漢也背過身,悄悄抹去淌下的熱淚。
天漸漸暗了起來,雖是六七月間,但從終南山上吹來的風(fēng)卻清涼涼的,讓蚊蠅也站不住腳,這樣的老碗會一直要吃到月亮明晃晃地升起來后,才會散去。
尤凌波高級記者,自八十年代起,在全國數(shù)十家報刊發(fā)表散文、雜文作品數(shù)十萬字。已出版三部散文集,獲第五屆柳青文學(xué)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