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09-17 15:12:47
作為篾匠,錢叔這半生,體驗了賴以生存的活計由密轉(zhuǎn)稀,又由稀轉(zhuǎn)密的過程。
20年之前,稻谷的收割季開始前,錢叔忙得連去理發(fā)店的工夫都沒有,長長的頭發(fā)像藝術(shù)家一樣用女兒的皮筋草草扎在頸后。每天都有農(nóng)人尋到他,蹲在他干活的竹椅前攀交情、嘮嗑,非要以“飯鍋上的臘肉都給你蒸過三回,久盼你這個菩薩不到”,想把他截到自己家。錢叔見對方神色焦灼又黯淡,終覺不忍,便伸出自己傷痕累累的手給對方看,安撫他:這會兒,家家戶戶的籮筐、谷篼、竹簟都要修補,你放心,竹子我已砍來,篾片我已剖好,你家那晾曬谷子的竹簟,尺寸有多大我都記得,等這家修補完了,趙家花一天,李家花半天,后天下午我就能去你家了,你急個啥?天氣預(yù)報說了,未來一周都是晴天。
來人終究覺得不放心,見主人家端出篾匠的飯,趕緊讓老婆把自家上好的蒸臘肉也端來,親自給篾匠夾到飯上。錢叔滿足地微笑,是的,哪有比手藝受到鄉(xiāng)親的仰慕和肯定更志得意滿的時候呢?這陣子,錢叔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,就為將新篾片縫綴到籮筐、竹簟、谷篼的棕色老篾間。新篾與老篾互相穿插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歷經(jīng)滄桑、破綻百出的工具們煥然一新,并散發(fā)著新竹特有的香氣。送臘肉來的人依依不舍帶著空碗離去,敬服他的好手藝:瞧,他手上的勁兒有多圓,竹簟的弧度編得多乖巧、多俊俏!
錢叔絕對沒有想到,有一天,哪怕有好手藝在手,他也會變成沒有活計可干的閑散人。不久,通往各個村落的道路都開始硬化,不知是誰想到的主意:將幾十個裝滿稻谷的竹簟放在場院里晾曬,多麻煩!直接把稻谷攤開在寬闊的水泥路面上,攤晾省力,掃收迅速。雖然,鄉(xiāng)干部提著紅油漆到處刷標(biāo)語:“禁止在公路上曬稻谷!”“修路為民,曬谷危險!”尚有鄉(xiāng)民反問規(guī)勸的人:大路朝天,你走半邊,另一半留著給我曬稻谷,哪段路是你家出資修建的?
修繕竹簟籮筐的活計越來越少了,公路上禁止曬谷,不少人家就在自家場院做了硬化,把稻谷直接攤晾在上面。錢叔的爹爹是個種田的老把式,堅持說,這種攤晾方式不對,水泥地聚熱又不透氣,稻谷表面的溫度上升太快,封住了里面的水分,這樣的稻谷軋成新米,容易生霉生蟲。而竹簟是透氣串風(fēng)的,稻谷的水分緩緩吹散,風(fēng)味將留存得更持久。但老爺子的寬心話,并不能扭轉(zhuǎn)兒子生計無著的窘?jīng)r。那十年,錢叔與妻子在鎮(zhèn)上開了一間面鋪維持生計。竹子伐下,找不到出路,被很多人家當(dāng)柴燒。錢叔唯一能接到的篾匠活計,就是六月份替販賣鳴蟲到城里去的人,提前編好一批小篾簍子。
然而,準(zhǔn)備下一輩子面條的錢叔,做夢也沒有想到最近十年,他又開始重操舊業(yè)。在浙江,數(shù)以千計的民宿建了起來,從城里駕車前來的文青和白領(lǐng)們,穿著飄飄冉冉的漢服,懷抱練了許久的古箏和琵琶,帶著活潑的大狗,就巴望著舉目而望,四處都是細(xì)篾燈罩、藤竹躺椅、竹篾書架和光影溫柔的竹草窗簾。它們被風(fēng)吹日曬,被躺坐摩挲,由青綠色逐漸轉(zhuǎn)化為紅褐色,摸上去透骨幽涼,絲滑如玉,每一縷經(jīng)緯間,都流淌著田園生活的意趣。錢叔不僅應(yīng)民宿主人之邀,編織這些鄉(xiāng)野民宿必不可少的陳設(shè),還編織了一批精巧迷你的竹簟、花器簍子和茶席墊子,供前來休假的城里人帶回去贈送親友。最近,他更忙了,因為民宿在近期重新進(jìn)入旺季,頭腦靈活的民宿主人為吸引客源,請錢叔去教客人竹器編織。錢叔這一輩子沒有教過課,天天手拿竹篾,念念叨叨在備課,把編蟈蟈籠子的起勢、拉緯線、布經(jīng)線、彎曲收勢的要點,編成口訣。錢嫂在一旁笑說:我怎么覺得,同樣是教徒弟,你就沒有你師傅那股子“悟不到要領(lǐng),你就卷鋪蓋回家”的氣勢?
錢叔淡淡地說:只有經(jīng)歷過手藝不吃香的日子,才知道如今有人看重你,這滿山遍野的竹子又派上用場,有多么可貴。你忘了開面館時,咱家收起所有竹編的家什,只剩下幾個撈面用的竹笊籬,也會招我嘆氣的日子了?
錢嫂默默點頭,忽而,眼中有了淚光。(明前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