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1-08 18:26:00 張學東
幼時家貧,父母親在小鎮(zhèn)上擺攤做小生意,賣發(fā)粉、八角、花椒、山奈等土雜維持一家八口人的生活,經(jīng)濟拮據(jù),入不敷出,常常食不果腹,只能湯湯水水打發(fā)一日三餐。好在,我母親來自不遠的鄉(xiāng)下,而我家所在的小鎮(zhèn)周圍是起伏的山巒丘陵,一年四季,小麥、包谷、紅苕、稻谷輪番耕種,給我貧寒的家庭帶來了見縫插針、雪中送炭的供給,讓我們度過了困窘至極的貧寒日子。
在川南,只要農(nóng)家人辛勤耕種,肥沃的土地便源源不斷生長出一茬茬各種糧食。在那時,以我幼小的眼光看來,稻谷最金貴,因為農(nóng)家人雖然種稻谷,但一年中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頓真正意義上的白米飯;紅苕最爛賤,凡是溝坎上不易耕種的瘠薄土地才用來栽種紅苕,偏偏命賤易長,收獲季節(jié)成堆的紅苕填滿了幽深闊大的苕窖,一天三頓蒸紅苕吃得人胃發(fā)酸;包谷和小麥算是中等待遇的糧食吧,而玉米吃法簡單,吃早包谷農(nóng)家人覺得是暴殄天物,絕不會像今天的城里人那樣早掰來嘗鮮的,都是待金黃成熟了才收獲來吃包谷粑、包谷糊,而只有麥子,才是最相宜的糧食品種,收獲后除了打面粉吃麥粑、麥湯粑、麥糊糊外,最讓我稱心的是可以用來做面條。
面條,如今你隨便走進一個城鎮(zhèn),在大街小巷無數(shù)眾多的早餐店、小吃店中,你都能吃上一碗各種風味的面條。然而,在物質(zhì)生活極不豐富的年代,對于城鎮(zhèn)鄉(xiāng)下的大多數(shù)家庭來說,能夠吃上一碗面條,絕對比今天吃海鮮大餐還要珍貴。記得那時農(nóng)家人紅白喜事請客,蔬菜不夠,就把儲藏的干面條勻一把出來煮上,每張桌子上放一大碗面條當菜肴,調(diào)料也簡單,就地里現(xiàn)摘的辣椒切碎,加一勺鹽,殷實人家最多再加一調(diào)羹豬油,客人吃得不亦樂乎,最后連碗底的面湯也喝干凈,雖然很辣,但臉上露出了幸福滿足的笑容。
五月,起伏的山巒丘陵間蕩漾著一片片的金黃。山風中挾帶著麥子成熟香味,年幼的我站在城墻邊上,盡情呼吸著來自山地田野的清新空氣,在一陣陣的麥香中暢想一碗由辣椒浸染得紅紅的面條,自己可以盡情地吃一頓。新麥子收獲晾曬后,鄉(xiāng)下的八舅就會給我家送來新麥。辛勤賢惠的母親正被缺糧斷頓愁苦著,趕緊送到鎮(zhèn)上面粉廠,一部分打成面粉做麥粑,留一部分調(diào)換成面條。那一晚,貧寒的屋子里飄蕩著誘人的面條香味,多日焦愁的父母親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。
因為經(jīng)濟困窘,做小生意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,讓竭盡全力謀生的父母親總是捉襟見肘。特別是父親過世后,母親進貨途中突然犯病,把做生意的本錢盡數(shù)丟掉后,我家債臺高筑,一日三餐更加艱難。不得已,糧食收獲的季節(jié),我跟著多病的母親,提著籃子跑到鄉(xiāng)下,去農(nóng)人收割麥子后的坡地里,撿拾遺留的麥穗,撿到后搓成麥子曬干,再送到面粉廠換成面粉面條,聊以補足荒饑。
有一次,在揀拾麥子途中,我遭到母親的嚴厲訓斥,從此影響了我一輩子的為人做事,印象非常深刻。那天,我們不知跑遍了多少山坡溝坎,但揀拾到的麥子寥寥可數(shù)。天色黃昏,山崗上,晚風吹拂,空曠清冷,低頭看一眼提篼里零星的幾吊麥穗,深深的失落感籠罩著饑腸轆轆的我。
這時,我看到一塊還未收割的麥地,金黃的麥穗迎風搖曳,閃閃招引著我饑餓的雙眼。眼見周圍寂靜無人,我迅速跑去麥地,剛要偷偷捋摘麥穗,后腦殼上重重挨了一巴掌。我回頭一看,見母親又氣又急,對我痛徹心扉地數(shù)落道:“莽娃,你咋這樣干哦!氣死人啊,撿麥穗就撿麥穗,天經(jīng)地義。窮要窮得干凈,去拿不該拿的東西,一輩子都抬不起頭??!”當時,母親那種氣急痛苦的模樣,暮色中是那樣的鮮明。我眼噙淚水,提著輕蕩蕩的籃子,跟在母親身后,向山崗下走去。
撿麥穗這件事,成了我生命旅途中深入骨髓的記憶。多年后,當我讀到“君子愛財,取之有道”“手莫伸,伸手必被捉”這些深刻的警示語言時,總是一下聯(lián)想到幼年時母親那次最直觀的教育。
正直做人,清白做事。行文此處,我眼前浮現(xiàn)出暮色籠罩的山崗上,在一片金黃搖曳的麥田前,母親眼噙淚水,言之切切、意之深深的形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