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2-01 09:30:44 李冬麗
農(nóng)歷十月初,麥子剛探出淺淺的綠色。寥廓天空下,這一條條綠色讓無邊空曠的大地生動親切。清晨,麥苗上的一層薄霜消融在初冬溫溫柔柔的陽光里。
父親時常到地里查看,看麥子的出苗、長勢,和村里的叔伯們談?wù)搲勄?,關(guān)心氣候,盼著冬天下大雪,“冬天麥蓋三層被,來年枕著饅頭睡。”
這是河南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小村子。多少年了,村子和村子里的人都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看著遠山綿延的身姿,聽著淃河在村子?xùn)|邊緩緩流過,聽從節(jié)氣的號令,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和土地上所生長的莊稼、蔬菜、樹木守望相助,度過一年又一年的四季流轉(zhuǎn),歲月滄桑。
村子不大,土地不多,每一塊土地都被珍視,被細心地照料,每一種莊稼從種到收都被充滿情感的目光注視。就像小麥,剛剛長出來,父親就時常到地頭來看看。
長長的冬天過去了,農(nóng)歷三月,桃花開了,燕子來了,大地暖了,麥苗舒展開了,拔節(jié)、孕穗、抽穗、揚花、灌漿、成熟,都匯聚在短短的時間內(nèi)。父親到地里的次數(shù)更多了,密切觀察著。趕上哪一年春上天旱,村里人都憂心起來,不分白天黑夜從河里抽水澆地。若是揚花的時候趕上下雨,又添擔(dān)憂。四月初,村里人已經(jīng)開始為收割做準(zhǔn)備了。鐮刀、木杈、木锨、草帽都準(zhǔn)備好。還有更重要的事——造場。打麥用的場,是一大塊平整的土地,耙平耬勻、潑水滲透,撒上麥糠,用石磙反復(fù)碾壓,直到平坦光滑硬實。一個麥場好幾家共用。鎮(zhèn)子里每年的四月四都起大會,大戲連臺,鑼鼓喧天,擠擠挨挨滿是人,很是熱鬧。一個布攤挨著一個布攤,從街的這頭鋪到那頭,被面、被里、床單,五顏六色。夏季的衣服都掛了出來。油條、涼粉、罐餃子,飄散著香味。農(nóng)具攤位前,農(nóng)人精挑細選。人們通過這一場盛大的集會祈盼豐收。像爐子上的水,從鍋底開始冒出的水泡越來越多,越來越大,終于在水面上盛開出大朵大朵的花,到了四月底五月初,天地間熱氣蒸騰,“夜來南風(fēng)起,小麥覆隴黃。”麥子熟了,麥芒細而透明,在陽光照射下,一塊塊麥田散發(fā)著光芒。
收麥極為緊張。大清早,人們就拿著鐮刀下地了。一個個彎著的脊背在麥田里移動,鐮刀閃著銀光,麥子一層層平躺在田里。用木杈把麥子裝到架子車上,垛得實實的高高的,用粗粗的麻繩捆幾道。小小的架子車?yán)缟降柠溩有⌒牡匦羞M。拉到場里,均勻鋪開,在太陽下暴曬。翻曬透了,老牛或騾子拉著沉重的大石磙轉(zhuǎn)著圈碾場。碾好后起場,用木杈挑起麥秸,抖落麥粒,進行分離,麥秸垛在一邊,麥粒和麥糠混在一起,掃成一個大堆,等著揚場??粘鰜淼柠湀鲴R上又鋪上麥子。“五月人倍忙”,一點不假,抓著天好,人們一刻也不能停歇。起好一個麥場,鋪開一個麥場,打麥的時候還要注意風(fēng)。有合適的風(fēng)來,趕緊揚場。揚場是個技術(shù)活。握緊木锨,一锨一锨揚起,輕飄飄的麥糠往下風(fēng)口飄落,飽滿的麥粒落下來,一層層堆積,越堆越高。旁邊的人配合緊密,用掃帚掠去邊緣浮糠,把四周散落的麥粒往一塊聚攏。一粒粒麥子,閃著大地的色澤,閃著農(nóng)人皮膚的色澤,閃著汗珠的光澤。有時候白天沒風(fēng),父親和叔叔們晚上睡在場里。有時候,我也睡著場里。地上鋪一層草席,再鋪一條褥子,枕著大地,看著星星,守著麥子,等風(fēng)來。半夜里起風(fēng)了,都起來,測好風(fēng)向,在夜色中,在細微的說話聲里,麥粒落下的沙沙聲讓人安心。麥子一袋袋裝好,袋口系得緊緊的,裝到車上,拉回家,再攤開曬干。有的是在平房頂上,有的攤子院子里。曬麥子時過一會兒就要翻一次,保證粒粒干燥。翻麥子就是我的工作。有時候用竹耙,有時候赤腳從這頭蹚到那頭。上面的麥子發(fā)燙,下面的麥子涼涼的。晚上攏成堆,蓋好,第二天再攤開來曬。直到父親抓起一把麥子在手里反復(fù)揉搓,又放一粒麥子在嘴里咬開,看干透了,才能收到麥圈里。用高粱稈編成的兩個手掌寬的茓子,一圈一圈圍起來,圍成一個圓圓的麥圈。
割麥、打麥、曬麥,都需要晴天大日頭的好天氣,最怕下雨。下了雨,麥子沒打都堆在那里,或者打完了還沒有曬干,沒幾天就會發(fā)芽。有一年,收麥的時候趕上連陰雨,有的麥子在地里都出了芽。那一年,我們吃的都是芽麥面,蒸饅頭、搟面條,都是黏黏的,又不筋道,還沒有面香,實在不好吃。所以每年到這個時候,整個村子都緊張而忙碌。
麥子剛剛收割完,一邊忙著打場,一邊忙著趁墑犁地種玉米。我們這里,玉米叫“玉蜀黍”。種玉米我也是主力。父親拿著鋤鋤一下,我從裝種子的大碗里抓出兩三粒丟到鋤出來的小坑里,父親用鋤頭上的土蓋住種子。年年種玉米,動作迅速,配合默契。后來,為了節(jié)省時間,就跟著犁點玉米??焓强炝?,但需要彎腰把玉米種子用手摁進被犁子翻起來的新土里。新翻出來的土松軟潮濕,偶爾會有蠐螬被翻出來,還有粗粗的蚯蚓。若是牛還好說,沒那么快,可以不緊不慢地跟著,把握好距離,即使不停彎腰,也有休息的間隙,沒有那么累。最怕的是跟著拖拉機。拖拉機拉著犁在前面跑,點玉米的人后面緊追急趕,腰就沒有直起來的時候,才勉強能跟上。我父親兄弟五個,收、種都是一塊干。天剛亮就下地,一直到晚上看不見才收工,要好幾天才種完。
玉米出苗了,地里的草也長起來了,就要鋤地,要兩三遍。等玉米長到腰深,要追肥。一人捏一撮化肥放到玉米根部兩三指遠的地方,另一人用鐵锨鏟土蓋上。一棵一棵上化肥,粗糙的玉米葉子拉到身上很不舒服,汗水小溪一樣直往下淌,熱氣蒸騰中化肥氣味更加刺鼻難聞,實在是辛苦。
最熱的時候,玉米長得最快。晚上,從玉米地邊走過,寂靜中能聽到“咯吱咯吱”拔節(jié)的聲音。很快,大地上就拉開了一方方密密實實的綠帳。玉米棒舉著紅纓,綠衣包裹著正在逐漸飽滿的珍珠,也包裹著喜悅。
農(nóng)歷八月初,玉米莖葉逐漸失去水分,玉米苞衣也變干變薄,可以摸到一排排玉米粒。大人常從頭上剝開,查看成熟程度,決定掰玉米的時間。掰玉米也是很費功夫和力氣的活兒。一棵一棵,剝開玉米苞衣,把玉米掰下來,扔得一堆一堆的?;蛘哌\到房頂,攤開來曬;或者攤在院里院外的平地上。玉米在太陽下閃著金光。中秋節(jié)前后,早的,晚的,都陸續(xù)掰完了。白天曬,晚上攏起來,蓋上塑料薄膜。等曬得干蹦蹦的,才開始剝。用起子把一棒玉米稀稀疏疏穿掉幾行,剩下的就好剝了??梢杂檬忠恍行袆兿聛?,也可以用一根玉米芯搓掉玉米粒。一邊剝玉米,一邊說話、聽故事,小孩子也能坐得住。
玉米稈還剩在地里??秤衩锥捯彩且豁椑廴说幕顑???秤衩锥捰袑S玫墓ぞ?,大概二尺長的短把,鏟頭像扁斧,叫“蜀黍鏟”。左手抓住蜀黍稈,右手掄鏟,照準(zhǔn)根部用力筑下去,往上一撬,左手用力往上提,就連根帶土出來了。一塊地砍完,往往累得直不起腰來。砍倒的玉米稈就在地里曬幾天,曬干后用小?頭敲掉根部的土疙瘩,拉回家堆在院子外面,燒火、吹糠用。
相對來說,小麥比較孤單,生長的時候相伴的是油菜。村里人種油菜大多是為了自己軋油吃,不舍得用大片的地,多是開出來的荒地,這一片,那一塊。油菜花開的時候,燦燦灼灼鑲嵌在綠毯上,分外引人注目。油菜籽成熟得早,割麥前就已經(jīng)割完打完了。
和玉米作伴的就多了。高粱、大豆、綠豆、芝麻、花生等,很是豐富。村里人種高粱綠豆的少,多種大豆芝麻。分給大豆芝麻的土地很少,巴掌大一塊,幾步就從這頭走到了那頭。大豆地里往往還要種幾趟玉米。父親習(xí)慣在玉米地一頭種點綠豆。我就要時常到地頭去看,發(fā)現(xiàn)有豆莢黑了,就是熟了,就要摘下來。這是多么磨人的活兒。
“秋分早、霜降遲、寒露種麥正當(dāng)時。”播種下小麥的田地平平整整,視野一下子寬闊遼遠起來。這個時候到曠野里行走,似乎能感受到腳下土地里藏著的希望和力量在涌動,會覺得胸懷壯闊,對生養(yǎng)自己的這片土地充滿了感激,充滿了熱愛。
經(jīng)歷過饑荒,我的祖輩父輩們對糧食極為珍惜。我祖母一生勤儉節(jié)約,從不剩飯,不敢浪費一粒糧食。我大舅從來不賣糧,總是存著夠吃兩三年的糧食。他說,家里有糧,心里不慌。每年麥?zhǔn)眨謇锏男『⒆佣家嬷@子去拾麥穗。拾回來的麥穗放到一起,用棒槌捶打脫粒,曬干后裝到袋子里稱一稱。學(xué)校會統(tǒng)計每個孩子拾麥穗的成果,拾得多的還有獎勵。掰完玉米,還要遛一遍,看有沒有漏掉的。大豆打完,母親常叫我拿著碗到豆穰堆那兒扒拉著撿豆子。被壓扁的,蟲咬的,都得撿回來。等撿夠一碗,母親就讓我端著去換豆腐吃。我嫌這碗豆不好看,擔(dān)心換豆腐的人不要。母親讓我只管去。換豆腐的人也不說什么,接過去就倒在袋子里,給我換大半碗熱豆腐。吃飯的時候,要是敢把吃不完的饅頭扔掉,那絕對是自己找打。
糧食來自土地。對土地的珍重讓村里人熱衷于開荒。一把?頭,無往不利。河坡、溝沿、路邊,有點土就能開成地。有的荒地滿是大大小小的石頭,一?頭一?頭刨,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往外撿,石頭越來越少,土地顯露出來。刨出來的石頭就擺在地的四周。每次看到一圈石頭墻圍著一小塊地,我都忍不住想,這得費多大的勁兒,花多長時間才能完成?有時候這樣的幾塊地連在一塊,像大地上開出的花。我祖母一生都在不停地開荒。一塊一塊的,種上麥子,種上芝麻,種上紅薯芋頭……五叔嫌地太小了,不值得種,收起來也費勁。但祖母依然開荒。我家的地一邊是一條深溝,祖母不聲不響沿著溝沿開出一塊地來,讓母親種南瓜。河堤到河道有一段距離,勤快的人早種上了各種蔬菜,一畦一畦,隨四季更換蔬菜種類。就算是院子外邊兩三指寬的地方,也能種點東西。
這些,是停留在我記憶里的故事。這些故事里充滿了對“五谷豐登”的向往,對“豐衣足食”的向往。地生五谷,五谷養(yǎng)萬民,被土地養(yǎng)育的人,需要對土地虔誠地敬畏膜拜,對土地上所生的各種糧食,各種果蔬,珍之重之。
現(xiàn)在的村子,早已改變了模樣。不再用鐮刀割麥子了,打麥場也消失了;也不用一根一根剝玉米了;現(xiàn)在的孩子,沒有拾過麥穗,沒有見過“蜀黍鏟”。他們很少到田里和大人一起耕作,腳踩著厚重的大地,感受泥土的溫度。他們也很少知道小麥、玉米等糧食在地里有著怎樣的生命歷程,不知道一日三餐中揉進了多少汗水。可是,“誰知盤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的訓(xùn)導(dǎo)沒有丟,孩子們在“光盤行動”中傳承著“一粥一飯當(dāng)思來之不易,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”的古訓(xùn)。
每年春節(jié),我家總會寫“五谷豐登”的春條。以前是父親寫,現(xiàn)在是我侄子寫。時移世易,可是,總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,就像我們對“五谷豐登”的期盼。
地生五谷,歲月可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