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2-21 15:27:04
橘紅的太陽掛在西天,夕陽下逐漸鋪開慵懶的光線。燥熱的風從南山徐徐吹來,讓人渾身干爽。一進小區(qū)院內,我就看到母親端坐在長條凳上,兩鬢的銀絲隨風起舞。
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年,她就是這樣每天坐在這條凳上,等我們下班歸來。我勸她多培養(yǎng)點興趣,融入小區(qū)老人群體中去,比如跳跳廣場舞、打打麻將或者養(yǎng)只寵物,她卻一再拒絕,總說沒那份閑情。
其實,我知道,心性高的母親面對城里這群老人有些自卑。她說那些老人張口閉口都是吃穿養(yǎng)生,他們有退休金、不用花兒女的錢,咱不能比??!我們就批評她不該有這樣的思想,有什么自卑的?想當年咱也是村里的婦聯(lián)主任哩,在方圓七八里也算是個能人。這樣一說,母親的臉就活泛起來,眉頭舒展,眼眸發(fā)亮。
后來,我們漸漸發(fā)現(xiàn),她回家后話越來越多,甚至喋喋不休。她給我們講院子里當天發(fā)生的新鮮事、某個超市在搞什么促銷、電視上的“好管家”新教了一道菜特別簡單等等。她甚至開始練習跳廣場舞了。
促使母親改變的,是院內的老張阿姨。她是一個農村拆遷戶,約莫七十出頭,比母親年長五六歲。張姨性情爽朗,老家也距我們村不遠,兩人一見如故,很快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。有張姨陪伴的日子,母親既充實又幸福,每天忙得不亦樂乎??上Ш镁安婚L,沒有絲毫征兆,張姨今年夏天突發(fā)心梗去世了。
張姨去世后,母親再次陷入孤獨的境地。她整日把自己關在屋里,很少與人交流,但還是習慣每天黃昏時下樓坐坐。那些日子,我正和先生因瑣事鬧矛盾,加之工作困擾,盡管我和母親住在同一棟樓,仍無心思也無暇顧及她。有天晚上,當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,低頭換鞋時,瞥見餐桌上放著一包饅頭和一些時令蔬菜。那段時間,我們家一直冰鍋冷灶,難不成先生悔改了向我示好?想到此不禁竊喜。過了幾天,同樣的事情再次發(fā)生,但我倆冷戰(zhàn)的局面絲毫沒有改觀。還有誰會給我買菜呢?我想到了母親,因為她有家的鑰匙。
敲開弟弟家門,母親正一個人坐在沙發(fā)上看電視。連日來積蓄在我心頭的不滿,像泄洪一樣噴涌而出。當我發(fā)誓寧愿孤獨終老也不將就度日時,母親立即對我進行勸止。她說,“夫妻在一起打鬧一輩子太正常不過,如同勺子總會碰鍋沿,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,磕磕絆絆才是生活。再說,少年夫妻老來伴,夫妻到了老年才是人生相互支撐的開始,等你老了自會明白。”母親語重心長地說這些話時,我看到她眼里閃著淚花……我知道,她又想父親了,是我勾起了她的傷感。
在母親的勸說下,我進行了深刻的反思。“既然山不過來,那么我就過去。”
沒有橋,咱就順著河走唄!很快,我就和先生打破了僵局,一家人又其樂融融了??次议_心起來,母親也寬心了許多。
周末的一天,我提議陪母親上集市上逛逛。馬上就是母親生日了,我想讓她自己挑一件外套。起初她不樂意,嫌我大手大腳亂花錢。后來我不得不用激將法:“我昨天路過文化街看上了一件羽絨服,人家死活不搞價?。∫晃揖驼J貴買了吧!”一聽這話,母親立即愿意陪我出行。到了店鋪,我讓老板把衣服拿給母親試。試完衣服,母親一聲不吭,我正要夸這簡直就是量身定制一樣,可一看母親示意我閉嘴的表情,趕緊把話咽了回去。奇怪的是,她脫下衣服,什么也不說,拉著我就往出走。老板一下急眼了,連忙拽住母親問衣服咋樣。母親說,“衣服樣子還行,就是做工有些粗了,你看這針腳咋值這個價嘛!”俗話說“彈嫌是買主”。一看這架勢,老板趕緊松口了,讓母親出個價。于是,在你進我退中,我們以最優(yōu)惠的價格拿到了那件羽絨服。
母親一生勤儉持家,精打細算。小時候,逢年過節(jié)都是她親自去秦鎮(zhèn)給家里采購東西,唯有春節(jié)給全家置辦新衣她會帶上我,作為對我刻苦學習的獎勵。走進讓人眼花繚亂的市場,我總是一眼相中最喜歡的那件衣服,當然也是整個市場價格最高的。母親雖然嘴上沒嫌貴,但非要拉著我滿市場轉,貨比三家。不得不承認,母親是一個談判高手,她總有辦法以最低的價錢拿到想買的東西。記得有次我看上了一件棗紅錦緞上衣,別家店鋪不講價,只有一家因為衣服胸前抽了一道絲線,老板同意低價處理。可我不樂意,大過年的,怎么能給我買件次品衣服?于是我使性子轉身就走。母親追上來說,她保準讓我滿意。后來那件衣服人見人夸,成了我少年時期最喜歡的衣服。因為,母親在胸前用絲線繡了一枝臘梅,讓衣服熠熠生輝。
母親老了,這是個不爭的事實。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手腳麻利地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條。當年披星戴月,蹲在地上一把稻草一把稻草地編織草簾,一天能織六十多個。在老家,父母每天沒黑沒明地勞作,讓一貧如洗的家翻蓋了三次房子,他們用言傳身教告訴我一個質樸的生存之道:天道酬勤。
歲末年終,站在長安城,遠眺終南山下我的故鄉(xiāng),百感交集。轉眼父親去世快三年了。妹妹說,“自從沒有了老閆,就像飯菜沒了鹽。”聽完禁不住淚流滿面……我懷念二十多年前的年,我們一家五口坐在老家的熱炕上談笑風生。懷念母親為我們手繪的年畫和精剪的窗花。懷念臘月里母親踏著縫紉機的“嗒嗒”聲。懷念我小學時母親陪我點燈熬夜制作的創(chuàng)意手工藝品,還獲了獎。懷念每個暑假我們一家在田地辛勤勞作的快樂。懷念在我大學畢業(yè)找工作四處碰壁時,母親奇跡般出現(xiàn)在我的教室門口,她的頭發(fā)被風吹得凌亂不堪,但目光堅定有力。不知從沒進過城又暈車的她,是如何抵達我身邊的。我沒問,只是覺得當時她就是我的定海神針,給茫然無助的我無窮盡的力量。
如今,這些都淹沒在歲月里一去不復返了。漫長的告別,亦是相聚。濃濃的親情讓人意識到:生之幸福、愛之幸福,是告別也泯滅不了的。好在繁華落盡,我心仍余香裊裊。唯愿余下的歲月與母親安暖相伴……